什么是社会主义女权主义?

译文来自公众号“国际英语角”
BY:
BARBARA EHRENREICH

// 作者引:<摘录>

在某种程度上,社会主义女权主义已经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你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女性。你很生气——关于工作,关于账单,关于你的丈夫(或前任),关于孩子的学校,家务,漂亮或是不漂亮,被人注意或是没有人注意等等。如果你思考这些事情,以及它们是如何共同起作用的,以及需要改变什么,你几乎必须考虑“社会主义女权主义”。

马克思主义和女权主义有一个重要的共同点:那就是它们看待世界的重要方式。两者都撕裂了流行神话和“常识”经验,迫使我们以一种新的方式看待现存经验。两者都试图从新的维度理解世界——不是从静态平衡、同一的角度(如传统社会科学)——而是从对立的角度。他们得出的结论在令人震惊和不安的同时,意味着是解放。拥有马克思主义或女权主义的观点,就不可能同时保持旁观者的身份。要理解这些分析揭示的现实,就必须采取行动改变改变。

/来自:Jacobin 2018/7/30
本文于1976年首次出现在Win杂志上,随后又收录于新美国运动(New American Movement)时期关于社会主义和女权主义的论文中。 本文为Ehrenreich女士在Jacobin杂志上的再版。 Ehrenreich女士是美国著名女权主义者、小说家、政治活动家。

 

马克思主义立足于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矛盾。众所周知,资本主义社会以或多或少存在的系统性不平等为特征。马克思主义认为,这种症候源于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固有的运行过程。少数人(资产阶级)拥有所有其他人赖以生存的工厂/能源/资源等。绝大多数人(工人阶级)必须在资本家规定的条件下,为资本家所付的工资而工作。

由于资本家通过支付低于工人实际生产价值的工资来获取利润,这两个阶级之间的关系必然是一种不可调和的对立关系。资产阶级的存续,正是建立在对于工人阶级的不断剥削之上。归根结底,维持这种阶级分层体系的是强力。资产阶级(直接或间接)控制着以国家(暴力机关)为代表的有组织的“合法”暴力手段——警察、监狱等。工人阶级只有发动旨在夺取国家政权的革命斗争,才能解放自己,最终解放全体人民。
女权主义则致力于解决另一个常见的不平等问题。人类社会不同文明发展中都存在一定程度的性别不平等。回顾人类社会,纵观历史,横跨各大洲,我们会发现社会性别不平等的共同特征是:在家庭和整个社会中,女性屈从于男性权威;同时,女性被物化为一种财产形式;并存在依照生理性别的劳动分工——妇女主体行为被限制于抚养孩子、为成年男子提供个人服务,以及特定的(通常是低级的)生产劳动形式等活动范围内。
女权主义者被这些不平等的普遍存在所震撼,且一直在从贯穿人类社会存在的生物学意义上的“天赋(的生理特性)”中寻找合理解释。一般而言,男性的身体比女性强壮,尤其是与孕妇或处于哺乳期的女性相比。此外,男人有能力[1]让女人怀孕。因此,性别不平等的表现形式——无论各文化之间的差异有多大——归根结底取决于男性相对于女性“先赋”的一种明显的身体优势。也就是说,它们最终是由暴力或暴力的威胁造成的。男性至上的古老的生物学根源——男性暴力的事实——通常被特定文化中规范两性关系的法律和规范所掩饰。但通过女权主义的分析,它(男性暴力的传统)真切地存在。男性发起(暴力)攻击的威胁是对所谓的“坏”(叛逆、反抗)的女性的持续警告,并驱使“好”的女性与男性至上主义沆瀣一气。对于“好”(可爱、顺从)的女性的回报是免受任意的男性暴力,以及保证在某些情况下的经济安全。

马克思主义破除了“民主”及其“多元”的神话,揭示了建立在暴力剥削基础上的阶级统治体系;女权主义破除了对 “本性”和浪漫爱的解读,揭示了作为一种强力的男性统治。这两种分析都迫使我们正视最根本性的不公。我们的选择是寻求神话的慰藉,或者如马克思所言,为一种不需要神话支撑的社会秩序而努力。
将马克思主义和女权主义结合起来是切实的,我们称之为“社会主义女权主义”。事实上,绝大多数社会主义女权主义者在更多时候看到的是——作为一种混合体,把我们的女权主义推向社会主义的范畴,或是把我们的社会主义推向女权主义的范畴。然而,有待解决的问题是,它使人们陷入持续的疑惑——“她到底是什么?”,或向我们求索——“主要矛盾到底是什么?(反对资产阶级统治或是反对男性统治?)”这类问题听起来的确很引人注意,也具专断性,往往会使我们止步不前——它要求我们:“做出选择!”;“非此即彼!”但我们知道,社会主义女权主义在政治上具有一致性。我们不是杂交种,也不是调和派。
我认为大多数激进的女权主义者和社会主义女权主义者都会同意我对目前女权主义特征的概括。从社会主义女权主义的视角来看,激进女权主义的问题在于,它没有(在反抗的路上)走得更远。激进女权主义仍然停留在对于男权社会的普遍存在而惊恐的阶段——事情从来没有真正改变过。(她/他们认为)所有的社会制度都是父权制——她/他们将帝国主义、军国主义和资本主义都简单地归为男性先赋的侵略性的表现,如此等等。
从社会主义女权主义的观点来看,这个问题不仅在于它忽略了男性的作用(以及在真正的人道主义和性别平等的基础上与男性和解的可能性),而且还忽略了女性自身斗争的成就。例如,像我所听闻的那样,激进的女权主义者把中国这样的社会主义国家贬低为“父权制”国家[1],就是忽视了数百万中国妇女的艰苦卓绝的斗争和取得的成就。社会主义女权主义者一方面认同女性受到的压迫的持久性和普遍性,但坚持认为,(这种压迫)在不同的社会背景中以不同的形式存在,并且这种差异至关重要。以杀女婴为表现形式的性别歧视的社会与以在中央委员会中男女代表的不平等为表现形式的性别歧视的社会是有区别的。这种区别(从原始的性别歧视向文明的性别歧视的转变)也同样是值得为之牺牲的。

“在合作社内实行男女同酬”

所有女权主义者都应该关注的性别歧视的历史变化之一,就是从农业社会向资本主义工业社会过渡所带来的一系列变化。这不是学术问题,工业资本主义社会实际上取代的是父权制社会,我现在使用的是这个概念的本意:是指以家庭为中心,由年龄最大的男性主导的生产体系。事实是,工业资本主义出现了,破除了传统父权制下的生产形式。工厂取代家庭成为主要生产场所,个人脱离家庭成为“自由”劳动力。认为资本主义破坏了传统父权制下的生产组织和家庭生活,当然不是肯定资本主义废除了男性至上主义!但我要强调的是,我们今天所经历的特殊形式的性别压迫,在很大程度上,是晚进发展的结果。我们和真正的父权制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历史断层。作为女性,如果我们欲理解我们当下的经历,就必须把资本主义作为一个系统来看待。.

显然还有其他分析方法可以得到相似的结论。我本可以简单地说,作为女权主义者,我们对受压迫最严重的妇女最感兴趣——贫穷的和工人阶级妇女,第三世界的妇女等等,因此我们需要理解和面对资本主义。我本可以说,我们需要关注社会分层,仅仅因为女性是阶级的成员。但我试图从女权主义者的角度提出另一个观点:如果不将性别歧视置于资本主义的历史背景中,就无法理解它对我们生活的影响。

世界工人联合会妇女委员会:反对一切形式的排斥、不平等和剥削

社会主义女权主义者与我所说的“机械马克思主义者”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阵营。我们(以及许多不是女权主义者的马克思主义者们)都将资本主义视为社会和文化的总体。众所周知,在寻找市场的过程中,资本主义被驱使着渗透到社会的每一个角落。特别是在垄断资本主义阶段,从经济的角度来看,消费领域同样重要。所以我们不能把阶级斗争仅仅局限地理解为工资和工时问题,或者仅仅局限于工作场所问题。阶级斗争发生在阶级利益冲突的各个领域,包括教育、健康、艺术、音乐等。我们不仅要改变生产资料的所有权,而且要改变整体的社会存在。

此外,在我们的马克思主义字典中,从来没有“女性问题”这一词汇,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女性(问题)划分到“上层建筑”或其他什么范畴内。机械马克思主义者不厌其烦地考量无薪妇女(家庭主妇)的问题:她们真的是工人阶级的一员吗?换句话说,她(们) 真的能产生剩余价值吗?我们认为,家庭主妇当然是工人阶级的成员——不是因为我们会煞费苦心地证明她们真的会产生剩余价值,而是因为我们认为一个阶级是由人民组成的,是作为与资本主义统治下的生产领域完全不同的社会存在。当我们以这种方式思考阶级时,我们就会发现,实际上那些看起来最边缘化的女性,即家庭主妇们,正处于工人阶级的核心——抚养孩子,维系家庭,维持社区的文化和社交网络。

我们之中正生成一种女权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两者的利益十分自然地交织在一起。我认为我们现在可以看到为何社会主义女权主义的概念如此神秘模糊:社会主义女权主义是一个巨大的谜团或悖论——当你所说的社会主义是我所说的“机械马克思主义”,而你所说的女权主义是一种非历史的激进女权主义。这些东西在一起就是不成立的;他们毫无共同之处。但是如果你把另一种社会主义和另一种女权主义放在一起,就像我试图定义的那样,你会找到一些共同点,这也是如今社会主义女权主义最重要的一点。这是一个没有被受到阉割的女权主义和马克思主义束缚的空间——在这里,我们可以构建一种政治思想,来解决垄断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总体性(问题)。根据我们现有的女权主义和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我们必须突破到(新的阶段),在这样的的世界观中,没有那么多的限制和缺陷。我们必须取一个新名字——“社会主义女权主义”,以表明我们决心理解我们的全部经验和历史,并打造一个总体迎合这种理解的政治思潮。

2019 Women’s march in New York and Vancouver
January 19th. 2019

但是,我不想把社会主义女权主义理论作为一个“空间”或一片共同的“土地”(基础)。在这片“土地”上,万物将开始生长。与几年前相比,我们更接近从综合的角度理解性别和阶级、资本主义和男权统治。这里我只粗略地指出这样一种想法:

1. 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关于阶级统治和性别统治根本上源于暴力的理解是正确的,这仍然是对性别歧视/资本主义社会最强有力的批判。但所谓的“最根本的”还有很多。从日常意义上说,大多数人因没有被统括于暴力的威胁中,甚至往往没有受到物质剥夺的威胁,便默认了性别和阶级统治。
2.因此,如若上述(资本主义和男权社会的)暴力没有直接作于人们身上并且又保持社会运转,找出其中的原因和本质便显得极为重要。在阶级问题上,关于美国工人阶级为什么缺乏激进的阶级意识,已经有很多论述。当然,种族分裂,尤其是黑人和白人的分裂,是答案的关键部分。但我想说的是,除了分裂,工人阶级还在社会中被原子化了。工人阶级社区被摧毁,并任由其衰败;生活变得越来越私有化和冷漠;工人阶级曾经拥有的技能,被资本家剥夺了;资本主义控制的“大众文化”几乎排挤了所有本土的工人阶级文化和制度。(个体之间的)相互隔离和对资本家的集体依赖取代了作为一个阶级的集体主义和自力更生。
3.以晚近资本主义[1]社会特有的方式对妇女的征服,是这一阶级分化过程的关键。换句话说,使工人阶级生活原子化和促使工人阶级依赖资本主义的文化/物质的力量,与使妇女受到持久压迫的力量具有一致性。在日益私有化的家庭生活中(即使她们也在外工作),女性是最孤立的群体。在许多的关键情况下,妇女的技能(生产技能、治疗、助产士等)已被限制或禁止以此为商品让路。最重要的是,面对资本主义对私人生活的渗透,女性被鼓励完全处于被动/不批判/依赖(的状态)(即“女性化”)。从历史上看,晚近资本主义对工人阶级生活的渗透首先将女性群体作为推行“绥靖化”/“软弱化”的首要目标——因为女性是他们阶级的文化载体。
4.因此,妇女的斗争与传统意义上的阶级斗争之间有着根本的联系。并非所有妇女的斗争都具有反资本主义的内在推动力(特别是那些只寻求提高特殊妇女群体的权力和财富的斗争),但所有在妇女中建立集体主义意识和集体信心的斗争对阶级意识的建立都是至关重要的。相反的,并非所有的阶级斗争都具有内在的反性别歧视的倾向(特别是那些坚持前工业时代的宗法价值观的阶级斗争),而是所有那些寻求建立工人阶级的社会与文化自治的阶级斗争都必然与争取妇女解放的斗争联系在一起。
这大致是社会主义女性主义分析的一个方向。没有人期望出现一种综合体,将社会主义和女权主义的斗争还原成同一个概念[2]。我之前给出的简要总结保留了它们的“最根本的”真相:资本主义统治的某些关键方面(比如种族压迫),如果没有怪异的牵强附会,纯粹的女权主义观点根本无法解释或处理。社会主义思想对性别压迫的某些关键方面(如家庭中的男性暴力)了解甚少——同样,也不无牵强和扭曲之处。但是,在我们的思想和行为上,已经足够形成一个综合体,使我们开始有作为社会主义女权主义者的自信。

点击图片拓展阅读:《属于99%人群的女权主义:一个宣言》(Feminism for the 99%: A Manifes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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